我有兩個舅舅,一個是我媽媽的大哥,是Berkerley的博士,前年才剛從台大退休;另一位是媽媽的小弟,我們今天為他舉辦了告別式。
小舅是外公的么兒,是長年氣喘臥病在床的外婆拖著病生下的,所以小舅從小身體就很差。據說一歲以前,經常動不動就翻白眼筋攣全身抽搐,最注重外表打扮的外公總是赤著腳抱著小舅奔去就醫,在家境不好的情況下,還屢下重金為小舅補身。年紀較長的媽媽與阿姨們,個個也不得閒,總是輪流背著小舅操作家務,把屎把尿,終於把小舅平安帶大。
不知道是不是特別珍惜這鬼門關救回來的孩子,外公對小舅溺愛有加,高職畢業後參加職訓局的課程,結業後人家安排到龍潭上工,外公卻因為捨不得他離開身邊而不准他去…..在我們有記憶以來,小舅總是不停的換工作、缺錢、惹外公生氣、搞的全家雞犬不寧……但無論外公再生氣,最後總還是要求大家為小舅善後,不管出錢還是出力,只要講到小舅,大家都是咬牙切齒。
在一次失敗的婚姻中,小舅吃足了前妻娘家的苦頭,也受了不少委屈,外公心疼之餘,更是對小舅百般容忍…..雖然外公也經常被氣到抓狂,但氣歸氣,還是用盡各種方法,去疼、去寵小舅。
小舅很多想法跟作法都跟一般人不一樣,說不出哪裡怪,但總對他的行為覺得匪夷所思。因為外公擔心出車禍,所以一直不准小舅騎車,但只找得到外務工作的小舅,怎麼可能靠公車來跑業務呢?天才的他,改裝了一輛摩托車,加了兩個輪子,弄成像殘障人士騎的那樣,依舊瞞著外公在大街小巷奔馳著,結果…..
我想是那種摩托車兆頭不好,小舅還真的騎那輛車出了車禍,而且是撞到人家路邊停的好好的汽車,小腿斷成三截….本來是個很簡單的外傷,卻因為小舅的特殊體質,開始了他一連串坎坷的命運。
不知道是不是小時候用了太多抗生素的緣故,小舅用什麼藥都過敏,對斷腿裡植入的鋼釘鋼架也過敏…..詳情我不清楚,但小舅在車禍後的兩三年,總是反覆的進出醫院,老是聽到他在開刀……三年後,他的腿傷總算是治好了,但小舅也變成了跛腳,從此,要尋職謀生就更難了。
我相信小舅是願意找個工作認真的去做,但怎奈從小被保護得太好,吃不了苦,外加年紀漸大,身體又有殘缺,求職之路是難上加難。但令人氣憤的是,他如果安分倒也好,整天不知道在做些什麼,總是對外公報喜不報憂;去日本餐廳當洗碗工三天,就回來跟外公說人家要送他去日本學殺河豚;去外銷公司當業務,就說人家要批貨給他讓他當店長….外公總是被這些大餅哄的開開心心的,我們聽在耳裡卻是啼笑皆非,幾次大舅阿姨戳破謊言,卻惹的外公惱火:你們就是見不得他好……
雖著年紀越大,身體越差,我印象中小舅近十年來就在家裡當伸手牌,卻依舊到處惹麻煩。外公中風過世前,心中掛掛念念的,依舊是這個無法自立的孩子…..雖然小舅那時已經將近五十歲了。已經插管的外公一一握緊子女的手,用眼神懇切的要求著,希望大家可以照顧小舅……雖然小舅在外公生病時間仍把大家惹的很毛,但沒有人忍心違抗一個老人家臨終的遺願,也紛紛答應了。
外公過世後,小舅失去了外公的庇蔭,健康與生活狀況更是每下愈況。媽媽與阿姨每次去住處看他,不是臭氣沖天,就是家中住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人;大家懷疑小舅收容一些逃走的外勞,將房子分租予他們住.....後來大舅在基隆買了一間十來坪的房子讓小舅住,每月還提供生活費、醫藥費,但小舅仍是有辦法在月中就把錢花光,還半夜從基隆坐計程車來臺北跟大舅要錢……
小舅經常拿自己的健康當擋箭牌與搗亂的藉口,無非就是希望能搬到臺北跟大舅一起住。一開始大舅當然不肯,但後來發現小舅狀況真的不好,常常跌倒,摔的鼻青臉腫,有幾次還撞到頭昏倒…..沒辦法之下,只好讓小舅過來一起住,這下另一個惡夢開始,小舅開始尿失禁、動不動嚎啕大哭、半夜用手機打家裡電話把眾人吵醒,只為了要人扶他上廁所不然就尿的一床都是….
舅媽跟原本就同住的阿姨年紀都比小舅大,那陣子這樣折騰每個人都疲累不堪。原本以為小舅是故意折磨人,後來醫生診斷出小舅罹患罕見疾病「小腦萎縮症」,而且惡化的迅速….很快的,即使舅媽與阿姨有心,也無法照顧逐漸癱瘓的小舅,百般掙扎下,終於還是將他送到醫療照護較周全的安養院。小舅進了安養院,病情惡化的迅速,很快就聽說他全身癱瘓,接著進了幾次加護病房,插了管,全身真的癱瘓了。
但據說小舅的意識始終清楚,最後幾次媽媽阿姨去看他時,他已經虛弱的連眼睛都睜不開,但是對她們的話還是有反應;我不禁想著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日子,頭腦異常的清楚,身體卻無法動彈,連眼睛都睜不開,一分一秒是要怎麼度過呢?好幾次逢年過節,大家都擔心病人渡不過大節,沒想到卻仍一直拖著。終於,在大家毫無準備之下,去年冬至,小舅終於擺脫囚禁的身軀,到天上與最疼他的外公相聚了。
我小時候還蠻喜歡小舅的,因為他胖胖的很好笑,又會幫我們跟大人要錢去買糖吃。但隨著年歲漸長,對他的所作所為越來越不苟同,自然也就疏遠了。尤其外公過世前對他那樣的牽掛不安,更讓我對他不能諒解……即使你身有殘疾,即使你條件不如人,這都不部足以成為拖累別人的藉口,讓一個老人走的如此不安心,讓我無法認同。於是,在外公過世後,我只有在結婚那天叫了他一聲舅舅,此外完全不與他說話,直到今天。
禮儀公司的先生很識大體,知道我們只要求簡單隆重,除了帶領我們誦經外別無贅禮。因為小舅沒有子嗣,我跟兩個哥哥,還有兩個表妹代表晚輩送行,行跪拜大禮。跪在小舅靈前,看著他多年前那張笑得很開朗的照片,聽 司儀先生說道:請在心中對舅舅說最後一句話….我終於還是哽咽了。小舅的一生雖然問題重重,但他自己應該也不快樂,背負著許多人的失望與責罵,還有許多病痛纏身,最後以壯年辭世…..心中還是有著不捨;他應該值得更好的人生啊!
火化後,大哥負責「捧斗」,背起重重的骨灰罈,一行人到了金山。途中阿姨紅著眼,感嘆了許多。其中當然還是免不了抱怨,因為阿姨受他氣最多,但講著講著,阿姨還是抓的我的手說:謝謝你們,小舅要是沒有你們,真的連個晚輩都沒有了….
我從這簡單的一句話中,看到姊弟間的情感:即使再氣、再怨,但最多的還是心疼…….
拉拉雜雜的寫了一大堆,不是揚家醜,只是希望記下此時的感受。不然,我擔心,我就會忘記小舅的一切了。
- Jan 12 Fri 2007 10:34
念小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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